西子湖头第一楼

俞樾与诂经精舍

Posted by 慎庐 on December 1, 2008

发在人民日报下属的《大地》期刊上,不过这刊物现在还活着吗? _________

同治七年九月,诂经精舍新任主讲俞樾和妻子姚文玉倚着第一楼的栏杆遥望西湖。

第一楼是诂经精舍学生们悠游栖息的地方,座落在孤山南麓。一条白堤和一条苏堤,把西湖分成北里湖、西湖、西里湖三大块。白堤延伸向西湖北岸,就是孤山,一座西泠桥把孤山和北岸连在一起。这样,孤山俨然是西湖中的一条不系之舟。四面环水,登临顾盼,唯见波光粼粼,碧浪拍天,浮云万顷。创设诂经精舍的浙江巡抚阮元给杭州府贡院写过一副对联:“下笔千言,正桂子香时,槐花黄后;出门一笑,看西湖月满,东浙潮来。”杭州的秋天,别有一番韵味。乡试也结束了,学期要开始了,一切都好像菊花上带的露水,清新,令人一洗颓唐。

月色正好,西泠桥畔楼外楼的鱼羹,大约也趁着秋来鱼肥,分外鲜香了吧。多年以后,俞樾的记忆里这一幕还历历如在:

秋风九月到西湖,且喜湖楼影不孤。携得老妻同倚槛,烟波亦是两鸥凫。

诂经精舍见识过跻跻多士坐而论道的堂皇,忍耐过兵火连绵瓦砾满地的凄凉,等到这一切都过去了,她陪着俞樾,来静静对着这一钩新月天如水了。那一刻,他会想起些什么?殿试时写的“花落春仍在”?河南学政任上“试题割裂”案被革职?在苏州寓中读高邮二王著作的憬然有悟?太平天国烽火中四处避难困居天津的艰难时世?还是刚完成不久正待刊刻的《群经平议》?或者,这些往事都不曾来到脑海当中,倒是怀念仪征阮夫子六十多年前开创精舍,领着诸生对许慎郑玄两位东汉古文经学大师的牌位下拜的肃穆,还是王昶、孙星衍两位先辈达人主持讲坛的场景?抑或,他什么都没有想,只与姚夫人相对微笑,孤月中天,上下莹澈,此情此景可使人万念俱消。

其实,哪怕是坚实如此的第一楼,也终将随时间散去,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雾,如电。

嘉庆四年,阮元奉旨署理浙江巡抚。新皇上亲政未久,刚刚扳倒了和珅;《四库全书》就在精舍附近的文澜阁摆着;阮元先前任浙江学政时,遴选浙江学人编成了《经籍纂诂》这一卷帙浩繁的古代汉语训诂资料汇编;当时的学术界,吴派的专门,皖派的精微,都已经达到了顶峰,号称通达的扬州学派和讲求微言大义经世致用的常州学派,才刚刚开始崭露头角:大清国看起来一切都太平繁华,乾嘉朴学作为学界主流,也如日中天,便是称之为黄金世界也不为过。转个身再看,湖南贵州云南三省有苗乱,湖北四川有教匪,浙江福建两广有海盗。至于盐政弊、河道淤、漕运累,不可胜道。江浙一带既为天下学术中心,此间士人考证名物制度,孜孜以穷年,然则枯守一偏,价值名器对人心的约束越来越不灵光,清宗室昭槤《啸亭杂录》评价这种现象道:

黠者诉罢正人,以文己过;迂者株守考订,訾议宋儒。

这还是比较温和的批评了,整个社会真像张爱玲那句著名的话所说的:一袭华美的袍子上爬满了跳蚤。食指日增,世路日窄,街市上的人流,依旧熙熙攘攘,一脸麻木恣睢的神气。阮夫子并非不知世事难为,巡抚掌一省军政文教大权,他能起作用的也就是这个省罢了,闹得太出彩,九重宫阙之内,天意从来高难问的啊。

这精舍建立,便是阮元抚浙德政之一。当时杭城三大书院:敷文、崇文、紫阳,都是教士子们如何做文章应科举的。阮氏虽宣称设立这座专修经古的书院是为了崇尚“笃信好古,实事求是,汇通前圣微言大义而涉其藩篱”的通儒之学,同时也没有对科举白眼相看;但客观上,精舍从同时代其他大讲四书文八韵诗书院的重围中杀出一条道来,比时文朴学兼课的南京钟山书院、苏州紫阳书院、扬州梅花书院等要更上一层。嘉庆四年阮元邀来王昶,嘉庆五年延请孙星衍,相继与精舍有关系的,还有臧庸、顾广圻、陈寿祺等一批知名学者,甚至段玉裁也与精舍结下一段因缘。诂经精舍的学术活动,除了普通学生都要参加的每月一次(道光间罗文俊为浙江学政时改为朔望两课)出题作文之外,还有校书和编书,如嘉庆六年阮元约请李锐、徐养原、顾广圻、臧庸、洪震煊、严杰、孙同元重新校勘《十三经注疏》,最后由阮氏审定,其研究成果勒成《十三经注疏校勘记》二百四十三卷,晚清今文经学家皮锡瑞称它是“经学之渊海”。又如嘉庆八年阮元邀陈寿祺来杭讲学敷文、诂经两书院,兼任《经郛》总编。选精舍高才生十余人,文学博士数人共任。不要以为诂经精舍很容易进,一开始全浙江只简拔了三十二人,直到光绪年间,才增加到六十人左右,可以算得上是那个年代的博士生了。可惜直接描述他们书院生活的资料很少,仅知道学生们按等次从高到低分成内课、外课、附课生三种;除了腊月、正月、伏月之外都要交月课;题目内容第一重十三经、《史记》和前后两《汉书》三史,旁及小学、天文、地理、算术、词章,兼及策论时文,诗赋不多且重古体,时文最不重;大抵巡抚、布政使、按察使、盐运使、督粮道、学政出题的朔课偏词章,山长出的望课偏经古,所以朔课人多,望课人少;早年间除了杭府生都得住院,后来只要寄卷子就行,不必到书院;光绪二十年以后有比较明确的说法,内课生平均水平,每月每人的廪膳银有六两,膏火银折合一两多,此外朔望两课要评选等第,内课二十五名内有奖,大致拿到十几名就可以得奖银洋一元。嘉庆十四年,阮元因学政刘凤诰科举案牵连,解职离开浙江,精舍因此中辍二十余年,直至道光初才重新开学。

咸丰十一年,太平天国攻陷杭州,精舍又倾圯毁坏。等到同治朝江淮底定,诂经精舍旧学生丁丙、林一枝用浙江布政使蒋益澧给的七千缗钱,督工重建精舍。两江总督马新贻又聘请俞樾任诂经精舍掌教,这件事,大约同治六年俞樾还在苏州紫阳书院的时候,马新贻就在殷殷劝说了。曲园先生终于命驾南渡,他的自述诗中写到开讲之事:

诂经精舍圣湖湄,坐拥皋比愧转滋。愿与诸生同黾勉,讲堂许郑两先师。

这下终于轮到俞樾春风绛帐,续命河汾了,他这一坐,忽忽便是三十一年。

一般治学,有“道问学”和“尊德性”两大端,乾嘉朴学反对晚明心学废书不观游谈无根之弊端,讲究细细考索经籍,从声音文字训诂而达于至道。这一学术理念和研究方法,到高邮二王扬州焦循,已臻极致。俞樾、孙诒让等一批晚清大儒,走的也是这个路子。如果没有更多的变故,诂经精舍也许还一直守着西湖的细浪和孤山的黄叶,颇不寂寞吧,书库里充满了樟木的香气,那些恂恂温雅的青年握着书卷为了某个问题争得面红耳赤,白发的先生抚摸着胡须呵呵大笑,门首楹联上“公羊传经,司马著史;白虎德论,雕龙文心”那些大字闪闪发亮。

可惜,诂经精舍纵然成了东南人文渊薮,见证了嘉道守文、咸同中兴、光绪变法,学生们来了又去,将他们在这里学习到的经古之学传播到全国各地,广州学海堂、广雅书院,福建鳌峰书院,江苏南菁书院……都有诂经精舍旧门人的朗朗书声,她终究也不得不对科举妥协,对时务妥协,对西方文明的挑战妥协,正可谓天宝旧时眉黛长,羞逢贞元新朝妆。也许曲园先生深夜凭窗读书之际,念及洪杨兵祸庚申之乱的滔天火光,未尝不曾暗中心摇目惊。外面的世界枪林弹雨,孤山树荫深处已经放不稳一张书桌了。从中古到近代,中国社会的变化也很大,但仍然如盘中走丸,前后左右,不出藩篱,古圣王之道还是可资参考的。问题是,逼上门来的洋枪洋炮宪政立法以及与它随之而来的一切,逼得盘里的弹丸势必要脱盘而出了。传统的书院教育以为国家培育士人为责,固然不能再孜孜以八股是务,也不能株守传统考据,更不能仅仅“平日袖手谈心性”,最后鼓励大家“临危一死报君王”。残酷的事实证明,孔孟朱张陆王诸位先贤恐怕都解决不了当下的难题。面临十字路口,书院的表情开始变得茫然。

光绪十二年十月,第一楼突发火灾,《诂经精舍课艺》四、五、六集书版均毁于此。光绪二十三年七月,巡抚廖寿丰上奏,将省城敷文、崇文、紫阳、诂经、学海、东城六所书院酌筹改并,另设专课中西实学之求是书院。精舍由俞樾支持其间,尚不曾被兼并,但经费已大受影响。光绪二十五年,俞樾终于辞职。是年九月,清政府饬令各省将书院改为学堂。光绪二十九年,浙江最后一科乡试,精舍生中式的仍然不少。光绪三十年,精舍解散,广陵散自此绝响。而中国的书院史,也差不多到了尾声。只不过,求是书院还要往前走,她是浙江大学的前身,中国高等教育的接力棒,众声喧哗中从书院转到了大学手里。空城荒烟晓角,楼头斜阳暮鸦,今天在俞楼下驻足的游人们,谁能在传诵俞樾的名山事业之外,读懂一点他面临“中国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时,那种不动声色下隐藏的“挽不住,东流去”的深深悲凉?

最后,还是用俞樾所制《金缕曲》来为一个时代的结束作一总结罢:

花信匆匆度。算春来,瞢腾一醉,绿阴如许。万紫千红飘零尽,凭仗东风送去。更不问,埋香何处。却笑邻儿真痴绝,感年华,写出伤心句。春去也,即能驻。
浮生大抵无非寓。漫流连,鸣鸠乳燕,落花飞絮。毕竟韶华何尝老,休道春归太遽。看岁岁,朱颜犹故。我亦浮生蹉跎甚,坐花阴,未觉斜阳暮。凭彩笔,绾春住。


后传在《一别沧江惊岁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