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知识分子的博客生活

说明代小品文

Posted by 慎庐 on March 1, 2008

这篇大约是2008年的时候发在《北京晚报》的专栏的,和前面的 李清照是同一拨。


博客在今天已经是一个烂熟的话题,关于它的一个比较权威的定义是:“一种表达个人思想、网络链接、内容,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并且不断更新的出版方式”。我有朋友,狡兔三窟不足以形容其开博之多,孟母三迁不足以规模其迁址之频。

而当我读《涌幢小品》、《雪涛小说》、《陶庵梦忆》、《板桥杂记》等等之时,就会莫名其妙地联想到博客。所谓小品文,主要包括具有一定艺术性和审美价值的杂记、游记、祭文、序跋、日记、寓言、传记、尺牍、笔记、诗话、书画题跋、清言等作品。除了前者存在于网络世界,后者存在于楮墨之间,古人今人并无本质上的差异,都是利用一种更私人化的写作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性灵所存和浮世所遇而已。

一般谈到明代小品文,人们多会援引迅翁“小摆设”之喻,言其抒发性灵也,言其得人间之清趣也,或者进步点的,“匕首与投枪”,讽刺、攻击世上种种污浊丑象。我倒是把这些书写当作个人史来读的。法国年鉴学派创办杂志之初,曾经有“从阁楼到地窖”的号召,就是把关注重心从上层、精英、中心转移到下层、民间、边缘,里巷歌谣比红头文件更能直击真实。虽然明代的文化传播已经很发达,教育也更普遍,但知识分子依旧是主要的“写作者”,不像现在,人人都能插上一嘴。所以我不得不重视那些在正统话语系统之外的喃喃自语,即使它们不免有矫饰作态之处,也能发其幽光。正如欧阳修《归田录》序言所云:

朝廷之遗事,史官之所不记,与士大夫笑谈之余而可录者,录之以备闲居之览也。

说“闲居备览”,也太谦虚了,《西湖七月半》固然可称之为信手闲书重在趣味,《项脊轩志》的凄怆之思就让人感到有点沉重了,至于眇目穷居的张大复写他的《梅花草堂笔谈》时,怎么也不会想到后代文化史研究者要深深感谢他的。是的,谁会想到?我们今天把所遇所行保存在网络上,坐“沙发”,发留言,也不会考虑到千秋万代名摆出一副庄重的样子来。只是过着自己的日子罢了,想到这一点,也就能对明代士人抱有一分“同情的理解”了吧。读到辞章葱茏佳胜处,我也恍惚觉得自己就是他们之中的一员,一领青矜,打着油纸伞穿过悠长的小巷吃茶会文去……

假如运气好,生于万历间南直隶苏州府吴县某个殷实的书香门第,从小被严厉的父亲管头束脚,四岁开蒙读《孝经》,五岁读《大学》、《中庸》,七八岁有先生授《诗》,十来岁大人说该上《语》、《孟》了,你却在经书底下放着一本《忠义水浒传》之类的小说偷偷看;终于有一天,先生一脸严肃地告诉你,要开笔做文章了,于是你只好痛苦地学习破承起入,书架上插了各种房稿、程文,一如如今中学生买高考满分作文选;十六岁入泮,当县学生员时认识了几位至交好友,十九岁中举,大家都说某某家的儿子有出息;然后洞房花烛,妻子是父执之女,四德俱全,温柔沉默,不苟言笑,见了你就低下头去;意气风发的你参加会试落榜,大为郁闷,回乡读书,那些复习资料上落满灰尘,你和朋友结社,边饮顾渚紫笋茶边讲论阳明之学,夜深人静之际打坐,光顾妓院,狂歌竟夜,妻子幽怨的目光在你背后结成一张网,夹菜已经手发抖的父亲老是唠叨你某个旧友年纪轻轻就破格升了某部主事并抱怨你数年不售云云,你咀嚼着蒸青鱼干俯首不言,心里想着那天朋友家堂会里做的一部《浣纱记》水磨腔好不动人;你突然整理行囊北游幽燕西过三峡,最后疲惫地回家躺倒睡觉,梦中闪过梅雨天那翠色裙袄女子似有若无的微笑,醒来时听到儿子的啼哭声分外响亮;忽然时来运转总算考上了进士,外任县官,居然还颇有政声,步步升官,经历父母过世,回乡居丧,目睹各种勾结、出卖,和同事们联名上奏弹劾某大人,奏章被长时间留中,在京城满城黄叶飞的昏暗傍晚回到寓所,阅邸报,焦躁无聊,鬼影憧憧如网如雾,当初白衫倜傥目如秋水朗星的少年早已尘满面鬓如霜满眼血丝,想大呼奔走又觉得胸闷气短,只能与友人共坐大骂天下鱼烂不可为,交游中除了酒朋诗侣还出现和尚、道士、洋教士;长年未能升职,退休,门下亦有后学拿了文章来请教吾乡先贤,你看到他们的眼角眉梢恭敬中含着冷嘲,修葺祖居的小园子,坐在雕花窗长长的阴影下开始整理旧稿。

奏议诗文自然要先规规矩矩誊抄清楚放好,还有一些鸡零狗碎的短章也要收拾起来,这里面,有朋友们喝醉了酒的各种样子、深深庭院里的细碎月光、虎丘曲会的遏云之响、静坐读书的醰醰有味、故乡岁去年来的种种风物,或者你还会暗中讥刺朝政感慨白云苍狗世事炎凉……明知自家言行功业生不能入国史馆,死或要散不肖儿,又在出世与入世,烟霞与粉黛间反复徘徊,迷乱不已,来日苦短,去日苦多,你不断地写字,一会儿喜笑颜开一会儿沉吟徘徊,你害怕多言贾祸又不甘销铁沉沙,一再迟疑,纸上改窜的墨迹简直要把原来的字迹淹没。

最后铅黄满案,一编在手,你掷笔喟叹: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